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七章(上)

郑源来自传

第七章 起起落落

1.再陷囹圄,艰难返乡

我从红色高棉的苦牢中解脱出来,带着自己的家庭走向新的生活。虽然亲人们大都罹难,自己也失去了两个可怜的女儿,我心中充满了伤痛,但我作为一家之主,仍然要坚强地带着家庭去寻找新的生活。

一家人在华灵社休养了几天后,启程来到西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,这里是我曾经创业发迹的地方。

经过红色高棉几年的蛮荒统治,西港已经面目全非,毫无当初繁忙的景象,昔日的贸易大港,到处一片萧条。但我坚信,只要柬埔寨国家和人民拥有了和平与自由,社会秩序好起来,经济就会恢复正常,欣欣向荣的景象很快就会得到重现!当时我处在窘迫环境中有点幻想,天真的相信只要政局稳定,自己勤奋努力,家庭肯定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。

一家人刚刚在西港找到栖息地暂居下来,我正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候,新的麻烦又找上来。恐惧让人无法躲避。

那是因为1979年越南人民军打败红色高棉之后,柬埔寨实际成为越南控制的地区,众多越南军士兵管控着整个柬埔寨社会,一切治安行政都由越南当局发号施令。但他们的部队里面也不是全部都讲理,有的甚至也不礼貌“乌青激血”,对人民胡作非为。

1979年2月,由于边境领土争端的问题,中国与越南爆发了战争,同志加兄弟反目成仇。最后中国严重地教训越南,此后战争才得以结束。

受中国与越南的紧张局势影响,不仅在越南的华人受到排斥,连处于越南实际控制下的柬埔寨华人也受到“株连”,被越南军队的严密监控。因此在越南政权的驱使下,通令柬埔寨当地政府把所有居住都市的华人,全都赶往郊外山区放逐令其自生自灭,甚至连教科书里面内容都诬赖中国,扣上侵略的帽子。

我刚刚返回西港,要为一家人的生计寻找机会,四处奔波搭建关系,以期望找到一些合作伙伴,正当我和朋友洽谈工作时,灾难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。几位越南军官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,他们一直虎视眈眈盯着我。

我开始提高警惕,心想以不变应万变,主要不给他们把柄把我列为政治目标,想办法避开越南军人的监控,千方百计以实际行动来消释他们对我的疑虑,沟通和交流正是我的基本理性认知。不过他们还是坚持敌我心态, 暗地里调查跟踪,阴魂不散,给我形成不舒服的压力。后来真相大白,才知道他们怀疑我是“中国特务”(地下工作人员)。

忙于寻找新的生活、照顾家庭,我对此事情毫不知情。被越南军人暗中监视调查,并被怀疑为“中国间谍”,我感到不可思议,委屈的同时更是无法接受这样莫名的诽谤。

刚从红色高棉的苦难中解脱出来,又突然被扣以莫须有的罪名,陷入无端的困境之中,我感叹人生实在是曲折坎坷,真是应了那句古话:“江头未是风波恶,别有人间行路难。”此时幸好身边有一个会讲越南语的朋友出面解释,协调周旋一番之后,才让越南军人释怀放松对我的疑惑,暂时松了一口气。

脱离险情后,我仍然感觉心有余悸,越南军人是迫于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放我一马,但仍旧耿耿于怀、贼心不死,倘若将来有我的一丝把柄,肯定不会放过我,相信再次把我“绳之以法”。

政治恐怖咄咄逼人,处于这样四处被盯梢,天天让家人担惊受怕的日子里,我实在无法忍受。当时我想:正所谓树挪死,人挪活,何必在西港的一棵树上吊死呢?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,于是计划带领家庭再寻找第二条生路。

在这种恐怖的情况下,只好打道返回贡布省甘再社,在自己的家乡榴莲园居住。一路上孩子们蹒跚而行很是缓慢,经过艰辛涉步几十公里的路程到达贡布大桥头,暂宿在一位亲戚家里。我很期盼失散的兄弟能寻来相聚,但音信杳然。我盼见亲人心切,加之烦恼焦虑,就信步进入久别的家园,可惜一踏进了乡土,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惊,原本郁郁葱葱的果园变得一片荒芜、面目全非。榴莲树、红毛丹树以及其它的果树等都被砍得精光,为什么会这样?原因只有一个:“去旧立新,再创新生。”万恶的红高棉砍果木当柴火烧饭用,天呀!昔日茂盛的果园如今变成杂木丛生的大森林。尤其换来的园主都是陌生人,被属于外省来的人霸为己有,鹊巢鸠居,怎么办呢?追忆往昔,触景生情,我的情绪不免激动,甚至愤怒,不禁淌下泪珠。我家昔时的住宅三座连接一起,房屋全都是用上等红木材料建造的,雕梁画栋,美轮美奂,非常气派,是继承中国传统、又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特色,在当地自是被叹为观止。

我幼年的家庭生活幸福而美满,兄弟姐妹相亲相爱,父母亲一生的血汗精力付之东流,今天所有家产化为乌有,不但失去家园更失去亲人。这些无法挽回的损失,令我欲哭无泪只好拜祭苍天,祈祷一家平安以承传郑家香火!昔日兄弟们欢歌笑语,如今变成静悄悄、死沉沉的空气在面前寂然不动,真是令人痛心疾首!

2.沦落越南,异国求生

正当在贡布心情不好的时候,当日见到姻表姨母(岳母堂姐)从越南过来,很高兴地把一封来自法国的书信交给我,说我太太的叔父母要我一家人立即去越南,以便做担保安排去法国。我接到消息后,决定全家即刻动身起程。

越南河仙市与柬埔寨贡布省禄山市毗邻,毗邻而绵长的边界线使两国边民可轻而易举地穿过。在上世纪70年代战争时期,特别是1975年后,柬埔寨便有大量边民通过“北扎”逃到河仙或其他地方,整个河仙市几乎成了难民所。“北扎”这个地方是处在柬越边境线,昔日是我经商的黄金地盘,也是一度繁荣的国际市场,人烟如鲫,生意一日千里。

审视柬埔寨当时的局势,其他地方都去不了,只有越南可以去。于是我带领一家人步行半个月才到边境地区。一路上我用布、米交换诸如芒果、香蕉、木薯和地瓜等为家人充饥。我们行程还算自由,并不急于赶路,半玩半行没有拘束(因所过之处解放时间比较早),晚上就在和尚庙里、破烂的学校或者在红高棉留下来的公堂睡觉。

在不知不觉中我一家人来到禄山边境,觅到私人渡船,用了五钱黄金作为渡费,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目的地,我们来到柬埔寨东北部接壤的越南河仙市一个叫“宏枭”的地方。我们一下船,就被越南公安盯住(我怀疑船主通报),随后我就被其控制。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,尤其是在越南境内更是麻烦,语言又不通,问题一个接着一个,实在是走兵再遇贼,又是苦不堪言。因当时红高棉未彻底消灭,越南边境公安仍然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,对我进行威吓,声言还要逮捕拘押。

刚刚冲出牢笼,又要跌入陷阱。我这一家人小的小,弱的弱,我若被抓走了,只有太太一个女流之辈充当顶梁柱,她如何应付是好?但我们原本是从红高棉中脱身出来,至少也无性命之忧,只不过越南公安制造嫌疑专找麻烦,真令人恼火和不解。最后僵局被打破,双方把内心的底线都表露出来,我情急生智马上“奉上”半两黄金就安然了事。我拭擦额头上的冷汗,总算是恢复了自由。

殊不知跑出鬼门关,又走进死胡同。带着家庭来到越南,异国偷生人地生疏;不仅举目无亲而且两手空空,生活顿陷困境,日食二餐难以为继,境况实在凄凉。忆起以前有个表姑一家人在这里居住,但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,是否还在这里?或许早已搬到其他地方去生活,一时也无从寻找。

就这样,一家人在宏枭市度过了几天三餐不继的艰难日子。幸好遇上一位远亲,把我们一家安顿在他妹妹家暂住,其他久别的亲友知道了也有来探望请饭。家庭有了着落后,我立即着手联系法国亲戚兄弟,希望他们为我的家庭办理担保书,早日离开越南移居到外国生活。可是等星望月时间拖了很久,也没有下文不知道是何缘由?真是应了那句古语:“行路难,不在水,不在山,只在人情反覆间。”后来信息明晰,由于外国兄弟有心无力,担保变卦也是遥遥无期,失望告终。

生活没有着落之际,法国兄弟合力寄来美金大约1000元(大概兑换三四两黄金)来接济。有了钱,我抽出将近一两黄金买了一台旧的12匹马力机器,打算跟亲戚合作打造一艘小气船来生活,也准备到柬埔寨国龙岛运货。剩下的资金总算是可以不用担心温饱问题,暂时可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窘境。

我发现,像我这样外逃的难民在越南几乎没有出路,所有人都是靠亲戚救济生存,自己一家人也不例外,靠别人也不是长久的办法,还是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基本生活源泉。

船做好后租给人家到国龙岛运货,一次为两天时间,租金有一两黄金,就这样在越南勉强度过将近三年时间。可惜好景不长,一段时间后生活越来越紧张,想以越南为跳板,出国换环境脱离苦海,但这种期待极其渺茫,几乎看不到机会。在万般无奈之下,想起1975年自己在泰国穿走越南做生意时,被客户拖欠了两艘船的货款,大约一千多两黄金,倘若客户存有良心,能够把欠账部分还给我,多少也不为意,如果能有所然,一家人的生活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。想到这里,我心中十分高兴,便开始找寻当年的欠债人。

没多久我还真的找到了当年欠款的客户,然而结果却是令人失望。客户向我哭诉称自己的财产早已被当地政权充公了,生活也陷入困苦,还说他遭受政治迫害造成今天破产,变成一穷二白。当下在市场摆摊子,如今看到我前来要债,他只有以泪相对,精神几乎崩溃无法自拔。

我见他如此哭穷也就心软,也不知是真是假,但我还是苦苦哀求他,最后只给了我三钱半黄金和150越盾,还有一辆日本50型旧摩托车,兼之一些旧的家庭用具,作为安家之用而已。就此无奈接受,命运捉弄也别无选择,不再与他罗嗦计较。

好不容易拿到的一点钱回去贴补家用,但一家大小共有八口人,对长期解决温饱问题也是“杯水车薪”,很快家里的生活又拮据起来。我只好准备把那辆要债讨回来的二手摩托车拿去拍卖,多少也能换回一点钱来。谁料到屋漏偏逢连夜雨,委托朋友帮忙转卖摩托车,谁知是山猪寄老虎——有去无回。这位仁兄名叫“阿南”,竟然将摩托车折散当零配件贩卖,而车款的事也就不了了之。只是变换一架小型旧的脚踏车,仅能骑着每天上市场买点东西而已。其实此人一向不讲信用,旧社会时期曾经欠过我的债务未还,只因我落魄河仙市没有熟悉的门道,才会再相信委托他,没想到他本性不移,竟然落井下石,私吞财物。

志士惜日短,愁人惜夜长。我夜里思绪难平,辗转不眠想起经历了在红色高棉里的九死一生,终于熬过来,不可以就这样坐以待毙,心灰意懒呢?我不断鼓励自己奋起谋求营生,然而重新起航谈何容易,但都因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因素,无形中的计划也就成为泡影,脑海里翻江倒海哪里有半丝睡意,不禁披衣走出门外。想起古人怀才不遇常以: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”的警句来释怀。

世态炎凉,社会务实,头脑里出现飘荡,心情朦胧起伏难免产生思路的挣揣。在这复杂又无可奈何的环境中立足,身份坠落,今非昔比,可以说是:“龙游浅滩遭虾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”我触景伤情泪水涟涟,时下活着实在太过艰难了,人心如此险恶加上家庭生活陷入困境,让我十分无奈。而更令我气愤的是,当时我一家人所避难的村落,左邻右舍都聚居着一些穷人,打探到我在旧社会是老板,从泰国运载货物进口越南销售,以为我家中有钱,预谋前来偷窃,导致小偷时常“照顾”我家。自此小偷们每个月来盗窃一两次,几乎把衣服和日常用品全部偷光,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。

我本已落魄至极,再遇到这样的环境,心情真是十分郁闷,每当想到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和黯淡迷茫的前景,真是束手无策。尤其是越南国家制度,更使人民没有发展空间,岁月处境实在凄凉无语。

英雄无用武之地,一点小钱勉强度过将近三年时间,真是苦在心头。这是一个极其严酷的环境,虽不比红高棉时期那般担惊受怕的绝望,但处身在异国他乡像是被放逐到荒凉之地偷生一样,感觉冷酷无比。这个时期的华人真如风雨中飘摇的浮萍,在异国他乡看起来拥有自由,但是却身不由己,羁旅飘荡的心找不到一个归宿,又犹如风浪中的鱼船,找不到码头可以停靠。

我在越南苦熬了将近三年时间,任你绞尽脑汁,也无用武之地发挥作用。因政府严格执行各项业务限制,生活上的窘迫和精神上的摧残,几乎令我窒息,想出国换个环境以脱离这片苦海,但希望渺茫机会都成泡影。

幸好我表姑丈一家人从迪锡(Rayar)搬过来,他在河仙市当金匠,每天靠手艺挣到几十块越盾的工钱,就是这一点点微薄的汗水,每日还能接济我一家人十块二十块越币充作日常生活费用,帮助我们填饱肚子,以解燃眉之急。

我闲着无聊,总是跟着他到河仙市(当时泰国货的经销地)去走走看看,了解些情况,寻找一些营生的机会。这天我又忍着饥饿,在街上到处寻找谋生机会,走在路上目睹别人家的孩子有糖果吃,家长疼爱有加,且玩得很开心,再回想到自己家庭的困境和孩子们的处境,真是天壤之别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眼看自己孩子每天眉头深锁没有笑容,张开嘴巴,饿着肚子没有东西充饥,真是很可怜。想到这一幕情景我怎么能不触景伤心呢?因爱子心切,无奈之下自行向老天爷祈祷念念几句在嘴里,不一会儿结果竟然有成效。

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来,竟然有一张50块的越币顺风吹落在我脚下(天地也有同情心),我赶紧捡起来,心情十分激动,默默谢天谢地。然后急忙买了糖果、饼干、香蕉带回家给孩子吃,孩子们都高兴的不得了。看到他们吃得很开心,我和太太也十分高兴。当我把事情真相告诉太太的时候,她也十分惊讶且怀疑此事岂有灵验!但她也相信我的为人,不会说谎。然后一起默默祈祷感谢苍天。回忆当时那种状况,真的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,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,也许是这世间奇妙的巧合,我不管什么,只知道天公佑护好人。

寄居异国他乡实在不是轻松的事,加之越南安宁人员误会,不时前来排查,怀疑我一家人是偷渡客,暗中进行跟踪。经过一段时间后,才知道我是诚朴清白的老实人,不是他想象中的嫌疑对象,从来不存案底,安分守己,这些目光短浅的“小鬼”后来无计可施,只好毫不掩饰地向我表明真象,并说跟踪我很久。同时无意中也吐露大家同是潮州老乡,我恍然大悟听他解释,才彻底解脱了麻烦纠缠,至此一切烟消云散,安然无事。

不过长期下去,终究不是办法。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和外部的局势。我思忖评估利弊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眼看柬埔寨的局势渐渐平稳下来,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,不如干脆再次回到柬埔寨去寻找机会。经过一番思考之后,一家人决定打道回乡。

当初外国兄弟寄来之钱时,我抽出一些和亲戚合作买一艘小渔船,每天作业可以填饱肚子。后来因船小又陈旧,停止运作,经济遭遇拮据,生活又成问题,再后来迫不得已便把小船转让给别人,才有点钱回乡创生活。

注:《郑源来自传》一书由作者郑源来勋爵授权柬华日报独家连载刊登,未经作者允许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或抄袭本书。

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七章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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